1928年8月18日,梁思成和林徽因在留學歸來,回國不久,在梁啟超的多方奔波下,梁思成和林徽因先后受聘于東北大學建筑系。
眼看著兒子和兒媳婦事業有成,夫妻恩愛,梁啟超心中十分欣慰,但是他自己的健康狀況卻每況愈下,心中不免遺憾。
可對于梁思成和林徽因來說,他們不曾想到,為這個家奔波奉獻了一輩子的老父親梁啟超即將不久于人世。
樹欲靜而風不止,子欲養而不親待,有時候,梁思成本想著工作后可以好好孝順父親了,可是父親梁啟超卻再也等不到了。
林徽因和梁思成
早在1925年,梁啟超的身體便開始感到不適了,此時夫人李蕙仙已經撒手先去,梁啟超于痛苦中生出更為強烈的緊迫感。
雖然他也會嘆息,但是他自覺人生緊迫,要讀的書、要寫的文章卻太多太多,更忙于講學和著述。
那時候的梁啟超,應清華大學的聘請,擔任國學研究院導師,寫字台和講台是他最親密的伙伴,著述不斷,一如既往。
在清華,梁啟超一直是莘莘學子們崇拜的偶像,和趙元任、王國維、陳寅格同被譽為四大名師。
由于長期過度用功,著述過勤,梁啟超發現自己小便中開始帶血,但是怕連累家人擔心,他當時沒有聲張,一直瞞著所有人。
到了1925年底,梁啟超的病情加重了,已經不僅是「體溫不平,食欲不進」,在家人的再三勸告下,梁啟超才同意去醫院就診。
1926年初,梁啟超先是在一家德國人創辦的醫院診治,後來轉入協和醫院治療。
協和醫院
協和醫院的醫生對梁啟超進行了反復核查,發現梁啟超的一側腎有疑似腫瘤的黑點,院方懷疑是尿血的病灶,最終決定:切除他右側的腎。
由于當時梁啟超在社會上知名度非常高,協和醫院相當慎重,指定了著名的外科教授劉大夫來做這次腎切除手術。
1926年3月16日,梁啟超在協和醫院接受了手術,手術很順利,不過不幸的是,手術后切下來的腎和常人無異,并沒有腫瘤,也不是便血的病因。
如此一來,梁啟超白白被誤切右腎,在做完手術后,仍然不斷便血。
梁啟超被切腎以后,不僅沒有讓他的病情好轉,反而為他後來的早逝埋下了隱患。
右腎被切了,可是癥狀依然沒有好轉,反而更嚴重了,這種結果,讓一直陪著梁啟超就診的弟弟梁啟勛疑惑不已,他嚴重懷疑:是醫院誤診了。
梁啟勛
然而,令梁啟勛沒想到的是,哥哥的災難還在后面:接下來,醫生懷疑梁啟超便血的病根在牙齒,于是給梁啟超一連拔去了七顆牙。
見到便血的狀況仍然沒有改善,醫院又轉而認為病因在于飲食,將梁啟超「餓了幾天」,結果梁啟超餓的頭暈眼花,依然便血。
院方一系列的操作令梁啟勛火冒三丈,他氣急敗壞地找院方去追問,但是得到的結果卻是:「任公的病是一種無理由的出血,與身體絕無妨礙。」
這樣的結果,令梁啟超本人和梁啟勛憤怒不已,但事已至此,除了接受現實,也沒有其他辦法。
梁啟勛望著瘦骨嶙峋的哥哥心如刀割,此時的他內心充滿了對醫院治療的不滿,他不明白的是:為什麼哥哥被誤割右腎,之后還拔了七顆牙,還餓了他好多天,就算是個正常人也會活不成啊。
梁啟勛一直確信:是醫院誤診了。
晚年梁啟超
那麼,梁啟超真的認為協和醫院的診治是完全正確的嗎?答案是否定的,他對院方的診治同樣懷有懷疑,但是醫院始終對他含糊其辭,一直到他找到著名西醫伍連德幫忙才了解到一些真實情況。
梁啟超的好友伍連德,在調閱了梁啟超的病例后,曾經責備地指出:
「這病根本是內科,不是外科......在手術前(西醫團隊)從外科方面研究,實是誤入歧途。」
好友的話讓梁啟超明白自己的確是被誤診了,1926年9月14日,梁啟超曾寫信給孩子們,告訴他們現在已經證明協和醫院確實是「錯誤」了。
彼時西醫在中國尚根基不穩,梁啟超的病例一出,輿論大嘩,坊間到處流傳著協和醫院判斷失誤,梁啟超被錯割了腰子的傳言。
一時間,西醫成為眾矢之的,眼看著反對的聲音甚囂塵上,梁啟超趕忙拖著病體寫了一份聲明,題為《我的病與協和醫院》,文中呼吁:
敬告相愛的親友們,千萬不必為我憂慮......科學呢,本來是無涯的......我們不能因為現代人科學智識還幼稚,便根本懷疑到科學這樣的東西,我盼望社會上,別要借我這回病為口實,為中國醫學前途進步之障礙......
青年梁啟超和子女
為了顧全大局,他再三叮囑不讓家人去譴責院方,因為當時梁啟超的西醫團隊只有X光,沒有CT,誤診也是必然。
梁啟超之所以為協和醫院辯白,是因為他把西醫看做是科學的代表,認為維護西醫的形象就是維護科學,他是不想因為自己的個案,就阻斷了作為「科學」象征的西醫在中國的發展。
梁啟超明白,如果他控告協和醫院,西醫在中國的傳播恐怕又要推遲很多年,因此默默接受了這一切。
梁啟超手術失誤后,便血病時愈時發,伍連德醫生警告他:「割掉一個腎,情節很是重大,必須十分保護身體不可,并且還得每隔兩三個月到醫院輸血一次,以補其失,唯一的戒令是必須靜養,節勞一切工作」。
可對此,梁啟超并沒有認真遵守,出院后的梁啟超,請了中醫開藥,打算慢慢調養,他不聽家人的勸阻,每日依然堅持到清華及燕京大學去講學。
就在梁啟超最需要靜心休養的時候,天有不測風云,一連串的事又發生了。
中年梁啟超
1926年8月底,梁啟超的四妹病逝,1927年3月底,康有為去世,6月份,王國維自沉昆明湖,這些噩耗令梁啟超一次次傷感,加重了他的病情。
可梁啟超忍受著精神和身體上的劇痛,仍然忙于清華國學研究院的事務,拖著病體,照樣執教于清華,不停歇的講課,批作業,且筆耕不輟,熬夜寫作。
1927年,梁啟超發表的論著有《儒學哲學》《書法指導》《古書真偽及其年代》等,總字數在30萬以上。
家人苦諫,友朋苦勸,希望梁啟超能治病、養病、靜心休息,停止寫作,可梁啟超全然聽不聽去,反而對親朋說道:
戰士死于沙場,學者死于講座。
由于過度勞累,梁啟超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,不僅便血不斷,血壓不穩,心臟也在萎縮,于是不得已住進了協和醫院,醫生采取「專注重補血」的方針,梁啟超的病情略有好轉。
青年梁啟超
病情稍有好轉,梁啟超便急著要出院,1928年6月,出院后的梁啟超終因身體不適而辭去了清華國學研究院教職,返回天津養病,然而病情終無起色。
此時的梁啟超雖然力不能支,但是案頭上仍然滿是南宋詞人辛棄疾的資料,經常徹夜不眠,一心編寫《辛稼軒先生年譜》,早已忘卻了自己是一名病人。
1928年10月中旬,梁啟超再次病重住進了協和醫院,當林徽因和梁思成得知消息后,直奔協和醫院,此時的梁啟超早已在醫院住了接近一個星期。
剛住院的梁啟超因為咳嗽厲害,懷疑是肺病,但是經過透視檢查后,并沒有發現肺部有異常,只是在血液中發現了大量的「未乃利菌」,這是一種罕見的病癥,當時的醫學文獻只有3例記載,均在歐美,梁啟超是第4例。
能夠殺滅此細菌的唯一藥劑就是碘酒,而此時的梁啟超病體孱弱,不便多用碘酒殺菌,只能勉強靠強心劑來維持生命。
當梁思成夫婦趕來醫院時,看到父親的樣子不免心頭一酸,梁啟超雙目黯淡、臉色灰白,由于喉嚨中有大量痰阻塞,因此也不能說話,見到兒子兒媳也只能微微點頭,并用目光表示內心的寬慰。
徐志摩
徐志摩得知恩師病重,從上海匆忙趕來探病,徐志摩望著病骨支離的老師,黯然神傷,淚水從眼眶中涌了出來。
林徽因告訴徐志摩:「父親平常做學問太苦了,不太注意自己的身體,病到這個程度,還在趕寫《辛稼軒年譜》。」
讓所有人沒想到的是,采用中藥治療了一段時間,梁啟超的病情竟然略有好轉,不但也開口說話,精神也好了很多。
此時的梁啟超并不害怕死亡,但是卻一直憂心著自己未完成的工作。
1928年10月12日下午3時,病中的梁啟超寫作《辛稼軒年譜》,恰好寫道辛棄疾61歲那年,那年,朱熹去世,辛棄疾前往吊唁,作詩寄托哀思。
梁啟超錄下文章中的四句:「所不朽者,垂萬世名。孰謂公死,凜凜猶生。」沒想到,這首詩竟然成了他的絕筆。
1929年1月17日,梁啟超病況再度惡化,經過會診,醫生們決定只好注射碘酒,可由于梁啟超病骨支離,實在難以承受,第二天便呼吸緊迫,神志已處于昏迷狀態。
晚年梁啟超
此時的梁啟超深知自己即將不久于人世,當眾多兒女到達醫院的病床前,梁啟超神志微醒,內心雖有千言萬語,卻口不能言,只能緊緊握著梁思成的手,用目光望著兒女們,眼中流出了幾滴淚水。
1929年1月19日下午2點,梁啟超與世永別,年僅56歲。
梁啟超的去世,讓林徽因哀痛萬分,她撲在梁思成的懷中哭了很久,當時的林徽因正懷有身孕,她多麼希望公爹壽命再長些,能親眼看到孫輩出生。
對于林徽因來說,公公梁啟超和自己的親生父親并沒有半點區別,是一個令人敬仰的好父親。
梁思成和林徽因
早在1925年,林徽因的父親林長民去世后,梁啟超便一直接濟林徽因的母親何雪媛,把林徽因在美國留學的學費和生活費也包了,并給林徽因寫信說:「要以學業為重,學費不成問題,只算我多一個女兒在外國留學是了。」
即便林徽因是梁啟超未過門的兒媳婦,梁啟超依然一力承擔了她所有的留學費用,使得林徽因能完成賓夕法尼亞大學的學業。
林徽因和梁思成結婚后,梁啟超更是為了他們的就職和前途多方奔波,最終審時度勢,讓林徽因和梁思成前往東北大學就職。
對于林徽因來說,梁啟超幫她度過了最艱苦的日子,他給予的父愛絲毫不亞于親生父親,因此梁啟超的死,令林徽因心如刀割。
梁啟超和林徽因
梁啟超去世后,遺體被送到地下室,裝殮后,當晚送到宣武門外廣惠寺,梁家為梁啟超舉行了佛教葬禮。
2月17日,京、滬兩地同時開追悼會,文化界和軍政界的要人幾乎都出席,敬送祭賬和挽聯,對梁啟超一生的貢獻加以肯定和頌揚,盛況空前。
梁家以及社會各界的祭奠和追悼活動持續了一個多月,按照梁啟超生前的愿望,靈柩被送到了西山臥佛寺西東溝村和原配夫人李蕙仙合葬。
如果曾經去過北京植物園的朋友可以看到,在植物園東環路的銀杏松柏區,有一座歷史遺跡,那便是梁啟超墓。
這座墓地總面積達1.8萬平方公尺,墓分為東西兩部分,東部為墓園,西部為附屬林地,墓園背倚西山,坐北朝南,面積達4300平方公尺,周圍用石頭壘砌了矮墻,墓園之中種滿了松柏,遠遠望去蒼蒼茫茫,沉沉一片綠色,很是莊嚴肅穆。
梁啟超和夫人的合葬墓碑是梁思成和林徽因設計的,高2.8米,寬1.7米,呈現凸字形,墓碑、墓頂以及供台襯墻均為淡黃色花崗巖雕刻,設計緊湊,古樸莊重,正面鐫刻著:「先考任公政君暨先妣李太夫人墓」十四個大字。
梁啟超墓
在梁啟超的墓碑上,沒有任何表明墓主生平事跡的文字,據說,這是梁啟超生前的遺愿,梁啟超曾說:「知我罪我,讓天下后世評說,我梁啟超就是這樣一個人而已。
」
梁啟超曾經囑咐子女:「將來行葬禮時,可立一小碑于墓前,題新會某某、夫人某某之墓,碑陰記我籍貫及汝母生卒,子女及婿、婦名氏,孫及外孫名,其余浮詞不用。」
對生死看得很淡,淡泊名利,死后也不愿被后人評說,簡單來,簡單去,可能這就是梁啟超的個性吧。
梁思成和林徽因沒想到的是,自己留學歸來第一件設計的作品竟然是給自己的父親設計墓碑。
梁啟超沒有親眼看到自己的孫女出生,他去世六個月后,林徽因在協和醫院生下一名女嬰,女兒出生后,林徽因為了紀念梁啟超,根據梁啟超「飲冰室」的書房雅號,給女兒起名為梁再冰。
林徽因和女兒梁再冰
梁思成一直懷疑父親死得太突然,他在他父親逝世后兩天登在《大公報》上的紀念文章里,第一句話就是:「我父親一向非常健康,很少生病」。
40多年后,梁思成從為他治病的大夫那里得知了父親早逝的真相,原來,當年為梁啟超做手術的醫生手術時沒有仔細核對X光片,誤將那個健康的腎臟切除。
這一重大的醫療事故不久便被院方發現了,但是為了顧全大局,被當作「機密」保護了起來,此后不久,劉大夫便辭去了協和醫院的職務,另謀職位去了。
只是,這一切,梁思成知道的太晚了。
當年的劉大夫和醫院的名譽雖然因為保密而保住了,但是卻受到了歷史的、醫德的永遠譴責。
有人說,梁啟超是帶著一腔遺憾離去的,確實,他一生忙于著述,以文章名世,但是臨終時案頭上還放著《辛稼軒年譜》這本未競之作,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。
晚年梁啟超
但是我們同樣可以看到,梁啟超在生命的最后幾年,盡管被病魔纏身,仍然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和人生價值,而頑強地奮進。
假如梁啟超不被誤割右腎,假如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年里,不過度操勞,也許他不至于56歲便早逝......